要闻速递:四川小镇的那些女人,从来没有被温柔对待过
非虚构写作《盐镇》出版后,顺利从资深媒体人晋级到作家行列的易小荷,又像从前做NBA体育记者一样“火”了,约她做专访的媒体有20多家,密密麻麻的采访、活动,从月初排到月中。
时间倒退到一年半前,当她带着创业失败的打击和身心俱疲,回到家乡附近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古镇时,显然想不到这里会给她带来此番盛名。2021年,易小荷做的原创内容阅读平台“骚客文艺”创业失败,打算暂时离开上海。一开始,她想回家乡写自己家族的故事,后来有朋友提议,既然那么关注女性,不如去看看家乡的女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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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小荷想起从成都到上海的飞机杂志上,介绍了当地政府近年来大力推广的仙市古镇。她在自贡市区出生、长大,虽然距离古镇仅有11公里,但读大学就离开家乡,后来还一度远赴美国,古镇于她是一无所知的存在。于是带着模糊的主题,易小荷在镇上租了房子,一边自我修整,一边观察古镇生活。
仙市古镇始建于隋朝,因盐运而发展繁荣,自贡产的井盐在此转运出川,有“中国盐运第一镇”之称,因此易小荷给仙市取了个别名叫“盐镇”。随着近代以来井盐开采走向衰落,自贡滑为五线城市,仙市更是变得沉寂。没有特色旅游资源,没有像样的工作机会,居民大多介于贫困和温饱之间,他们从不关注“诗和远方”,只想紧紧抓住周末、节假日游客多些的时机赚钱。易小荷觉得,这样的古镇看似乏味、普通,却是一个借以管窥更加真实、广阔的中国的窗口。
她在古镇住了一年,采访了近百位当地居民,尤其和女性接触得非常多,请她们吃饭,参加她们的婚宴、坝坝宴,看她们做葬礼的道场,和她们一起去请仙婆……目光所及的古镇女性,上到90岁老妪,下到17岁辍学少女。相处时间越久,易小荷越发现她们的生活和之前接触到的城市女性不一样。当一线、新一线城市的女性在互联网上反对PUA、声援“唐山打人”事件,或者下班后各种奋力“鸡娃”时,镇上大多数女性却早早就退学,然后打工,走向社会,匆匆结婚。此后,人生几乎定型的她们,紧紧围绕赚钱、养孩子、做家务这些“大事”反复奔走操劳。在古镇,形容女人的最高级词汇就是“能干”。
也许是外来者易小荷更让人放松,也许是内心的积郁需要找人倾诉,她们中的大部分人,都很愿意讲述人生的快乐、苦闷、痛苦、挣扎。易小荷觉得,虽然古镇没有地方志,少有的文史资料中,记录的也是镇上名人、奇人,但这些一生都被忽视和遗忘的女性令人触动,想记录她们,让她们的悲喜被看到、听到。
进入《盐镇》写作前,易小荷与一位熟悉的出版人接触,对方听说她的写作计划后表示,这个题目很小众,“没什么卖点”。确实,近年来,正如编剧汪海林和影评人毛尖都曾公开批评的,“电视剧里的穷人越来越少”,“国产剧中的硬现实主义越来越少,出现更多的是‘粉色现实主义’,就连体现女性成长的电视剧《三十而已》,江疏影扮演的奢侈品店柜姐,月薪1万左右,都要住月租8000的上海老洋房公寓。这种氛围之下,真的会有人关注这些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乡镇故事、乡镇女性吗?出这样一本看似题材边缘的书,出版社不怕亏?
为此,第一财经采访了《盐镇》的出版方、新经典人文社科事业部总编辑杨晓燕。
第一财经:乡村和小镇题材内容并不是那么吸引读者,尤其是大城市读者会觉得很陌生。为什么你愿意出这本书?
杨晓燕:作为一个工作了20年的资深编辑,此前也做过很多畅销书,现在对出版的作品越来越挑剔,有自己的主张和产品线。其中有一条产品线,是做不一样的中国社会现实观察,作者基本上是社会学家、人类学家,也有资深媒体人,比如说写《张医生与王医生》的伊险峰和杨樱。我对出版作品的判定标准是:有没有让我动心,有没有意义?畅销或不畅销,不在考虑范畴。
小荷是我认识了六七年的作者,2017年我出了她的《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》,是多年随笔的一个汇编,写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些奇特的、疯疯癫癫的人物,里面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,在她看来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。她创业失败后,我们还继续保持着联系,她跟我说在乡下写作,写一部她自己的“重要作品”,我隔两三个月就问问她写得怎么样了。《盐镇》初稿交之前,她先给了一个简介,我一看就被打动了,决定做这个书。
第一财经:你被哪些地方吸引了?
杨晓燕:书里有几点是很可贵的。首先,当然是一个很好的社会观察的角度,第二,写了很多不知名的女性,这些女性此前不被主流声音看到,也是不被重视、关注的群体。中国有4万个这样的乡镇,乡镇里大部分都是《盐镇》中这样的女性。第三,用了平视的视角。这些与她过去做深度调查记者的经历是分不开的。
我老家是山东沿海一个非常富饶的地方,但回头看看我的姑姑、小姨,她们日子过得不差,但故事和《盐镇》里的女性没有太大差别,所以大部分乡镇女性都是这样的命运,越是年长的女性,经历的不文明、受到的环境挤压会更多。
第一财经:书里写了那么多女性,你对哪些人印象很深?
杨晓燕:王大孃和孙弹匠的故事,会让我想起老家亲戚。他们中的年轻一代大多也是自由恋爱,好的时候你侬我侬,脾气上来了偶尔也会对妻子拳打脚踢。我的一个亲人也像王大孃一样,当然她没有经受身体暴力,但经常受到冷暴力,不知道有多少次想离婚,离不了也没法离,离了以后难道生活就变得更好了吗?不能。这就是很多女性的困境,没到非要鱼死网破的程度,就得忍着,《盐镇》其实是众多底层女性生活和命运的缩影。但王大孃身上又有一点不同,她非常彪悍,死活不认命,只要老公出轨就追去打,哪怕知道会被打,也要去拼死一搏。虽然她一直被家暴,但身上有种永远不向生活妥协的劲,代表着一种生命的原力。
我最喜欢《有谁在釜溪河看见过鲑鱼》,写得又饱满又生动,关键是很耐人寻味。李红梅和童慧的生活像是一曲流淌着的诗歌,她们和镇上大多人比起来,生活质量和感情质量还是很高的,经历了非常美好的时光。我看了文章,还专门找易小荷要了她们俩的照片,童慧真的是特别美,也很有气质,说是镇上最美的女人,绝非虚言。
问题是她们真的就完美无瑕吗?不是。李红梅曾经那么爱童慧,那么热烈,人都要烧着了。但是当她男性化的一面越来越强,越来越模拟盐镇男人的生活方式和表达方式的时候,体现出来的仍然是男权文化在骨子里作祟,也会向童慧伸出拳头。所以童慧也有非常委屈、非常沮丧、非常低落的时候。如果有足够优秀的男人追求她,我相信她可能会接受。但是她恰恰没有在合适的机缘、合适的时间遇到对的人,按易小荷的话来说,就是镇上根本没有那么好的男人。那她就遇到了李红梅,李红梅也是《盐镇》里受教育最好的女性,于是童慧在被动中接受了这份爱情——话又说回来,很多女性都容易在被爱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,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主动爱、真爱是什么。总之,李红梅和童慧的故事,从头到尾,惊喜、意外又动人,我觉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样本,也是一个非常好的电影素材。
第一财经:《盐镇》里还有一批女性,她们内向、普通、不善言辞,人生是被推着走的,生活中很多无奈、无助、压抑。比如黄茜埋怨父母从来没有给自己做任何人生建议,也没能在无助时提供支撑,觉得自己缺乏指路人。这句话我读了很心酸。对这些女性你怎么看?
杨晓燕:这句话我印象也很深,书中不止一位女性埋怨母亲没给自己指路。我也跟易小荷交流过,有的女性因为没有什么出路,只好归咎于自己的不幸、婚姻选择的不幸,是因为没有人教。但关键是父母也教不了,因为他们也很贫瘠,也没有见识和经验。就像我,所有关于女性的经验,都是自己用半生摸爬滚打摸索来的,我的母亲也没有教给我这些,但是我从来没有怪过她,因为她也没有被温柔地对待过,她也没有经验。
我认为,结构性的困境单靠个体是很难推翻的,但无数个体的自我淬炼和觉醒最终可能会汇成改变的力量。一方面,有教育的因素,这就是张桂梅校长的伟大之处。她的学生有的是弃婴,有的在家里不受待见,如果不让她们好好读书,十多岁就嫁人、生孩子了。只有受教育、见过世面,才能挣脱一些思维枷锁。而与上野千鹤子对话的几位北大女生,为什么被骂?因为她们虽然北大毕业,只是代表她们成绩很好,在某些方面很优秀,但面对婚姻、爱情、孩子时,也会受到中国传统的,甚至是来自家乡或者周边人群的观念的羁绊。另一方面,淬炼里也有自我成长因素,不断在挫折中摸爬滚打,哪怕遇到了人生最大的挫折,也要能够从泥泞中站起来。
第一财经:《盐镇》中,男的普遍都是喜欢抽烟、喝酒、打牌,对家庭没多少责任心,还打老婆。作家毛尖在一场分享会上就说,这些男的真的能够心安理得接受老婆的劳动,还出轨,他们真的这么坏吗?这个问题你看稿子的时候疑惑吗?和作者聊过没有?
杨晓燕:《盐镇》里面很多人的故事都是暗流涌动的,看了就觉得生活和人生是何其不易。实际上每个人的一生,哪怕是受了良好教育,都很不容易。《盐镇》也是揭开了每一个女性平静生活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和波涛汹涌,只是“撒盐”和“止血”发生在不同的生活层面,不同的表象而已。同样,如果去镇上采访100个男人,然后打捞出十几个男人的人生故事,也是血淋淋的一生,或者挣扎的一生。为什么书里有些男人整天只会搓麻、打老婆?因为他们没有别的上升路径,对社会不公的愤怒,只能转向更弱的人,这也是女性更加可怜的原因,她们在身体上处于弱势,在家庭又是更底层的位置。我很同意小荷的一个看法,《盐镇》不仅仅是一本关于女性的书,也是一部“乡下人的哀歌”,只是用了女性的视角。
《盐镇》
易小荷 著
新星出版社/新经典·琥珀 2023年2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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