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太公,一介屠夫为何能助周灭商|读《翦商》(三)
谁是姜子牙?李硕这本《翦商》中用比较小的篇章来讲这个事情。但这也是这本书吸引我的一处。
(资料图)
我们对姜子牙这个人的称呼十分混乱:姜太公、姜子牙、吕尚、姜尚、师尚父、太公望、吕望。究竟哪个是他的本名?
太公姓名考
首先关于姓氏,历来是没有争议的,姜太公是姜姓,但他是吕氏。姓是上古部族的族姓,比如皇帝是姬姓部落,炎帝则是姜姓部落,另外还有妫姓、姒姓、嬴姓等等。所以姓的起源较早。氏是什么呢,它是姓的一个分支,同姓可以分为多个氏。比如同样是姬姓部落,人数众多后就会分裂成多个氏族独立发展。我们读历史就会知道,姬姓国家除了周人,还有很多戎狄人部落。氏的命名,一般是借用受封地的名称(春秋时诸侯的公子、公孙别立小宗时,也有以始封者父亲的字为氏的,比如齐国的高氏、栾氏)。所以吕氏,就是被分封在吕这个地方的一支姜姓族人。
按周人的礼法,男子称氏而不称姓,女子称姓不称氏,那么我们最熟悉的姜子牙、姜太公两个称呼,就是不恰当的。起码在西周和春秋,没人会这样称呼一位显要人物。所以在《翦商》中,作者也不称周文王为姬昌,武王为姬发,而称为周昌和周发,因为他认为周王室应该是以周这个地望为氏。所以,如果我们要复古,称呼姜子牙为吕尚或者吕望比较妥切。
至于他的名,虽然多得眼花缭乱,但如果你去翻阅战国之前的古籍——《尚书》《逸周书》《诗经》《左传》等,就会发现,当时人对姜子牙的称呼主要是尚父、师尚父、太公望这几种。比如《逸周书》的“克殷”篇,记载的是周武王帅军攻打殷都的过程,开头便说“周车三百五十乘,陈于牧野,帝辛从。武王使尚父与伯夫致师”。意思是说周人驾驶350辆兵车跟纣王帝辛的军队在牧野对峙。武王派遣尚父,也就是吕尚,率领百人冲锋挑战。师尚父这个说法,则可以从《诗经·大明》中找到,其中一段讲的也是武王克商的过程——“牧野洋洋,檀车煌煌,驷騵彭彭。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。”其实跟《逸周书·克殷》中描述的情形一模一样。师尚父中的师,是太师的意思,就是军队总司令。师最初的意思就是指军队。所以师尚父连起来,就是说这个叫做尚父的太师,就如我们现在说的某某司令、某某元帅。
那么尚父是一个尊称还是名字呢?这是有争议的。尚父在古籍中也往往被写成上父。有注家认为,尚父是武王对吕尚的尊称,他是军队领袖,又是自己的丈人,因此以父事之。这大概是联想到后世项羽称范增为亚父,阿斗称诸葛亮为相父。但是在春秋之前,男子人名中称父的极多,比如周太王被称为公亶父,还有《诗经·小雅》的“十月之交”一篇中被讽刺的“皇父”,后缀的父都是对男子的美称。所以“尚父”很可能就是姜太公的字,后世省略为尚,所以也就是称为吕尚。
太公望和太公,也是被高频提到的称呼。《逸周书》中也多次出现太公望几字。《逸周书》“世俘”讲的则是克殷成功后,周武王举办的一系列庆功大典,庆典上,各路大军举行献俘仪式。其中写道,“太公望命御方来,丁卯至,告以馘俘。”意思是武王命太公望讨伐方来,到了丁卯日,太公望献上被杀的敌军右耳,以及俘虏。《逸周书》“王会”也提到了太公望,这事是在周成王时期的一次朝会,“唐叔、荀叔、周公在左,太公望在右”。
司马迁《史记》中对太公望的来历有一个比较荒诞的解释,他说这里的太公指的是周太王(也称太公)古公亶父,他生前日夜在盼望有一位得力干将能够来辅助周人。后来,周文王在渭水之滨遇到了姜子牙,说“吾太公望子久矣”,所以就有了太公望这个外号。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可信的。
那么太公望里的太公究竟是指什么呢?大概率还是指齐太公。因为吕尚是齐国的开国国君,所以后来的齐国人,不管是国君还是卿大夫,都尊称吕尚为太公。这在《左传》、《国语》中书中屡见。按理这是齐国人自己对于始祖的尊称,但可能到了战国之后,太公的称呼就成为专名,不是齐国人也称吕尚为太公了。
但是,《逸周书》“世俘”中提到太公望就有点令人费解,因为此时吕尚还没有被分封到齐国,又哪里来太公身份呢?司马迁可能是因为看到了这里的矛盾,才编织出“吾太公望子久矣”这样的故事。其实,《逸周书》也未必是一次成书,战国后被人为编辑改写的可能性非常大,所以加入“太公望”这样的称呼,也可能是后人的追记。
根据古代尊称的惯例,太公望中的“望”大体可以认定为是名,就如周公旦、召公奭。前面讲过,尚父是字。那么综合起来,周初这位大名鼎鼎的军事统领,是姓姜,吕氏,名望,字尚父(或单称尚)。所以称太公望、吕尚、吕望,都是合理的。
至于姜子牙这个名字,在先秦典籍中十分罕见,学者们只在《孙子》中找到这么一句:“昔殷之兴也,伊挚在夏;周之兴也,吕牙在殷。”按照春秋战国的惯例,男子的字之前往往加上一个“子”,比如子张、子路、子产、子尾等等,所以吕牙也可以成为吕子牙、姜子牙。
另外还值得一提,齐国开始的几位国君,死后被称作丁公、乙公、癸公等,这跟商人一样,是用干日来命名的。商人的习俗,是在相应的干日祭祀某先君。周初的齐国应该也是一样,比如只在丁日——丁酉日、丁卯日等,祭祀丁公。这说明齐国,乃至整个西周,在初年还是尊用了商人的祭祀传统。甚至连周武王也有日名,是为日丁。河南省平顶山市曾出土应公鼎,应国是姬姓封国,周武王的后代,该鼎铭文中有名为“珷帝日丁”的祭祀对象,学者解读就是指武王——珷是专用谥号,帝是神主,日丁是日名,表明在丁日祭祀。
那么太公望的日名是什么呢?2008年,山东省高青县出土了一批西周青铜器,其中七件有铭文,记录的都是一个叫做“丰”的贵族,为祭祀“祖甲齐公”打造了这些器皿。李学勤先生认为,“祖甲齐公”就是齐太公吕尚。祖甲就是太公望的日名。这在史书中是没有记载的。
太公身世考
太公望是殷周革命中十分重要一个角色,其地位与周公旦、召公奭相当。但留下的历史记载却少之又少。尤其是他的来历,司马迁也拿不准,一连给出了三个“或曰”,都是道听途说的版本。第一个版本是说太公望又老又穷,通过垂钓活动认识了周文王,归属了周朝;第二个版本则说太公望曾经辅佐纣王,眼看此君昏庸无道,就离开殷都想投靠其他诸侯,结果被周文王看中收留;第三个版本中太公望是东海之滨一名隐士,文王四友中的散宜生、闳夭仰慕他的大名,动员他加盟周文王的团队。他们三人齐心协力,救出尚被纣王囚禁的文王。
上面的三个版本,无论是哪一个,分明是一派战国游士的色彩,类似吴起、乐毅、吕不韦等,恐怕都出自后人的想象。后世又加入道家、方士的成分,胡乱演绎出一个能呼风唤雨、未卜先知的姜子牙。所以我们脑子中的太公望,是被《封神演义》小说和影视剧精心涂抹过的。
《翦商》中对于太公望身世的讨论,重点是放在传闻他曾在殷都做过屠夫。李硕十分细致地描述了在殷墟发掘的一处屠宰场的情况,这个大型屠宰场不仅屠宰牛羊,同时还担负处理人牲的工作。作者认为,吕尚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屠宰场工作的。文王为了了解人祭的真相,经常游荡于屠宰场,因而结识了吕尚。两人一见如故,久而久之成为合作伙伴。吕尚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文王的长子伯邑考,她就是邑姜。但随着伯邑考遇害,文王跟吕尚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缝,于是文王又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、后来的武王周发续娶了邑姜,这才维持了周和吕之间的联盟。理由是什么呢?李硕认为邑姜的谥号是邑,用的就是伯邑考的谥号,因此她很可能是二嫁。这个脑洞确实有点大。
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个疑点。既然吕尚只是平民百姓,从事屠夫这样的卑贱职业,他怎么可能跟周文王这样的诸侯联姻呢?《国语·周语》中有这么一句话,“ 昔挚、畴之国也由大任,杞、缯由大姒,齐、许、申、吕由大姜,陈由大姬,是皆能内利亲亲者也。”大任是文王的母亲,即太任;大姒是文王妻子;大姜这里是指武王的妻子邑姜;大姬则是武王的女儿。这句话是揭示了周代最主要的姻亲国家。其中因为邑姜的婚姻结成的姻亲国有齐、许、申、吕四个国家。所以,吕尚的家族势力绝对不会势单力薄,否则怎么可能一下子出来四个姻亲国家呢?
那么太公望的真实身份还有办法弄清楚吗?目前看恐怕很难,除非有更加直接的材料出土。不过《翦商》给了我们一个思路,从姜姓的起源入手。
按照古文献,姜是上古姓氏之一,起源于炎帝部落。《国语·晋语》中说:“昔少典娶于有娇氏,生黄帝、炎帝,黄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,成而异德,故黄帝为姬,炎帝为姜。”《世本》是记录贵族姓氏传承演变的权威著作,也称“炎帝,姜姓。许、州、向、申,姜姓也,炎帝后”。如果“炎帝以姜水成”,那么姜姓是来源于地理名词——因为住在姜水边,所以称姜姓。
后人想象中的炎帝是头生牛角的。
但如果考之甲骨文,姜姓起源却又是另一个故事。
在殷墟发掘的甲骨文中,关于人祭的卜文经常提到一类人牲被称为“羌”,甲骨文的字形是上羊,下人,因此被解读为是从事游牧、或畜牧业的人群。根据《殷商史》一书的统计,在殷墟王陵区的人祭中,由甲骨文卜辞可确认的用牲人数是13052人,其中的7426名是用羌人作为人牲,这超过了一半。可见羌人是商人最大的人牲来源。羌在上古可能并非是一个部族,而是中原华夏国家对西部游牧部族的泛称。当时,商人跟羌人之间应该处于敌对状态,经常发生战争。这也能解释,为什么用羌人作为人牲的数量比较庞大。大规模获得奴隶的途径一定是战争,战败方沦为战胜方的奴隶。希腊、罗马的所谓奴隶社会就是以不停地对外征服为条件的。武丁时的武功最盛,连她夫人妇好都是一位四处征战的女将军,所以他俩的时代,人牲的数量是最多的。
“姜”字则是少量出现在甲骨文中,字形是上羊下女的形象,通常解读为是女性的羌人。那么羌和姜,除了男女之别外,还有什么关系呢?早在范晔的《后汉书·西羌传》中就写到,“西羌之本,出自三苗,姜姓之别也。”这是认为西羌是姜姓始祖的一个分支。到了近现代,颇有大学者认定羌就是姜,比如章太炎、傅斯年、童书业等。著名考古学家陈梦家甚至认为,羌人是夏朝的遗民,是传说中的姜姓祖先伯夷之后,曾因辅助禹治水有功,被封在山西南部,成为吕氏。后来夏朝灭亡,西迁成为牧民,也就是所谓的羌人。正因为夏朝遗民的身份,羌人是商朝重点打击的部族。商人通过人牲献祭这种恐怖主义手段,来恐吓姜姓部落。这是一种调和上古传说跟甲骨文考古的理论,但仍然只是推测。
《翦商》中,李硕也认为羌就是姜,姜太公则是被殷人俘虏的羌人,但因缘际会逃脱了被献祭的命运,流落在殷都成为屠夫。所以姜姓部族之所以能够成为姬姓周人的同盟军,是因为他们就是羌人,因此对商人有刻骨仇恨。古公亶父的正妃即为太姜,证明周人早就跟姜姓部落进行联姻。但按照李硕的研究,周人南迁周原后,一度成为商朝附庸,也参与到捕获羌人的行动中,所以不可能维持结盟。直到周文王在殷都遇见吕尚,姬姓和姜姓才重归于好,并再续联姻。
西周初年的异性诸侯分封中,姜姓诸侯国的数量是最多的,从这个侧面也能反映姬和姜之间联盟的重要性。而且西周的历代周王,传统上也是迎娶姜姓女子为王后;不仅是周王室,姬姓诸侯也往往跟姜姓诸侯联姻,比如齐鲁、齐晋之间,都是互通婚姻。所以姬和姜的这种联盟,是贯彻整个西周的,春秋也还在延续。西周末年,厉王废姜姓的申后,而立姒姓的褒姒,因而引发了周申之间的毁灭性战争。所以西周的灭亡,甚至可以看作是因为姬姜之间的矛盾冲突导致。东周的重建,则是有赖于晋国、郑国这样的同姓诸侯积极勤王。
总之,吕尚的背后是一个强大的族群和方国,如果我们认同姜姓就是羌人,那么这个急于复仇的族群就是周人的天然同盟军。后世总想把吕尚想象成诸葛亮、王猛这样的军师谋士,或者吴起、白起这样的军事统帅,单凭个人智慧就能位极人臣。但这要等到绝对君主的年代。
《翦商: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》
李硕 著
一頁folio |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2年10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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