顽固到底的《小王子》作者:本质的东西要用心去看
“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。”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《山海经》里记载的一种动物“巴蛇”,能吞吃大象,足足消化三年之后把骨架吐出来。看“巴”字,从古写至今,它的形状一直都像一条蛇。四川古称“巴蜀”,“巴蛇”是否就是指四川的一种蛇?因为巴蜀不是古来就有大蛇崇拜吗?
思考上述问题,不是出于什么考古、文献学或古生物学方面的爱好,而是因为《小王子》。它是书中奇宝,勾起了我对《山海经》的兴趣。《小王子》的开场就说到了大蛇:
“我六岁的时候,有一回看到一幅壮丽的图画,登载在一本描写原始森林的书中,书名叫《亲身经历的故事》。画的是蟒蛇吞野兽。下面是这幅画的摹本……书中说:‘蟒蛇捕到猎物,一口不嚼,囫囵吞下,然后不再游动,睡上六个月把它消化。’”
《亲身经历的故事》到底是本怎样的书?没有人知道,也少有人关心,一般读者就以为是《小王子》的作者安东尼·圣埃克苏佩里随口的虚构。然而对蟒蛇的描述,与《山海经》里的“巴蛇”几乎是一样的。为什么产地相隔遥远的两本博物书会有雷同的记载,或是不约而同的想象?
我搁下这个问题。看《小王子》中的叙事人“我”接着说:经过一番思考,“我”拿起一支彩色笔,画出了他的第一张画,“我的作品一号”。他把画拿给大人看,问他们怕不怕,大人们不屑地回答:“一顶帽子有什么可怕的?”“我”便解释说,这不是一顶帽子,而是一条“正在消化大象的蟒蛇。”他把“帽子”的剖视图,也就是把蛇腹里一头大象的图画给大人看,令他失望的是,大人听了解释不仅没有恍然大悟,反而更嫌他无聊,把他撵走,“把心思用到地理、历史、算术和语法上去。”
这就是《小王子》开头的大致内容:围绕着一条大蛇,圣埃确立了他作为孩子与“大人”的根本对立,他关心的事情不被大人理解,他感到重要的事被大人忽略。接下来的决断是非常具有童话色彩的:“我”想当画家的愿望受挫,于是不得不另选一个职业,学上了驾驶飞机。怎么?一个男孩因为一幅画被冷落了,就决定去当飞行员?这真的太极端、太天方夜谭了,只有在童话中,我们才会接受这种设定。“我”最后说,开飞机靠了地理知识,夜间迷路也不怕,因为“我一眼就可区别中国和亚利桑那”。
《小王子》是一件奇宝,不仅奇在它讲到了大蛇,而且奇在它的幽默,它的任性,它的东一锤子西一棒、反成人思维的逻辑。
奇怪的战败
构思写作《小王子》的时候,圣埃克苏佩里身在美国,他所关心的事情——欧洲的大战、法国的惨败、他的好朋友莱昂·维尔特的音讯全无、命运堪忧——同样难以被美国人理解。他当时是很有知名度的,发表的小说连续得奖,法国文学界的头牌大师安德烈·纪德都为他的书写过序言。他是希望凭自己的影响力说动美国出兵救援欧洲的;然而他没能做到,美国政府一直对欧洲的事情不怎么关心,后来决定参战,也是因为日军偷袭珍珠港。
(此处需要插些题外话:圣埃克苏佩里在写《小王子》之前完成的《空军飞行员》里明确地说,法国损失的人数是“15万”。近半个世纪以后,历史学界得出的定论是,从1940年5月10日德军侵法到6月22日法国投降,六个星期里法国损失的军事人员的总数达到11万~12万人,加上平民死伤,估计确实有15万。这个数字要超过美军在朝鲜战场和越战战场阵亡人数的总和不少,再考虑到死亡人数占总人口的比例,法国当年的战败绝对可以说是悲惨的。)
然而,在美国的圣埃谈不上是一个“代表”法国利益的求援者。他心里惦记的,似乎主要是他的朋友莱昂·维尔特。莱昂·维尔特是个法国犹太人,法国投降德国后,他的处境可以想见有多危险。6月,前线战败的消息传来,他随着大批难民逃往南方,一路上迅速写下了各种见闻,竟成为一本书的体量。他把稿子给了圣埃,圣埃带着它到美国,谋求出版的机会。
圣埃自己也亲见过法国人的大逃难。一方面,他被编入法国空军的飞行大队,执行任务时俯瞰过,在1942年发表的《空军飞行员》里,他用独具个人特色的比喻写道:“我在公路上飞,公路黑压压的,看不到头的液汁在不停地流。”而在另一个地方,他说到了早晨6点和战友出门,立刻闯入了不可言状的混乱:
“所有的车库、货栈、粮仓把五花八门的车辆——新汽车和旧大车(躺在灰堆里五十年不用的),运粮车和卡车,马车和板车——统统吐在狭窄的路上。找得仔细,可能在这个市场上会发现古代驿车!凡有车轮的箱子都出土了。屋里的宝藏都挖掘了。都包在撑裂的裹布里,七零八落装上小车往大车运。无法形容。”
大恐慌降临的时候,人群撕下往日的彬彬有礼,挤进所有争夺资源的生路,这种体验于我们而言也并不遥远。但圣埃的描叙不仅生动,而且还很幽默!看到“凡有车轮的箱子都出土了”,“屋里的宝藏都挖掘了”,怎能不笑出声来?我想,与其按常规的说法把他称为一个作家中的飞行传奇,不如用今天的人所习惯的套话讲,他是个“险些被飞行耽误了的天才作家”。他寥寥200字,就能把一个混乱不堪的场面写得清晰有趣。
后面,圣埃又引用了维尔特更详细的见证。维尔特说,公路左边是德国人,右边是法国人,两者中间是缓慢汹涌的逃难人流。这时男女、老少、军民、敌我甚至军用和民用物资工具都混在一起了。路边的阵地上,一个法国炮兵中尉想把一门炮拉上炮位,德国人一注意到,立刻朝他射出一梭子子弹,没打中他,却杀伤了路上的其他平民。中尉仍在那里满头大汗地拉炮,但其他逃难的法国人都忍不住了,几个妈妈朝中尉那里走去,叫道:“你们走开!你们这些懦夫!”
法国军人说“我们是在打仗!”他们的同胞却愤怒而鄙夷地叫他们别打了,炮弹和子弹不长眼,飞来飞去伤的都是百姓自己。事情的真实样子就是如此。法国败了,这是事实,但按说应该忧国忧民的圣埃,却没有简单地使用“侵略”“抵抗”“战败”之类的词汇来写作,他好像也一点都不在乎此行最大的目的:美国人看了他的《空军飞行员》,真的能为法国的遭难而震惊垂泪,并毅然决然地向德国宣战吗?
圣埃的确是个爱国者,而且作为驾驶飞机的志士先驱,他对天地人类有大关怀。然而,他的才华和思想使这些不够具体的褒奖都显得无足轻重,他一旦进入写作,就沉浸到个人的思想之中,不再把现实急务放在心上。在《空军飞行员》中,他没有高声呼吁美国或者国际社会关注什么,却反复地在思考这场战败、这场混乱的性质和意义——他在做一个历史学家做的事情,就如同写下《奇怪的战败》的马克·布洛赫那样:
“和平已经在四面八方显露端倪。这不是像历史上某些新阶段,紧随着战争结束缔结合约,白纸黑字写清楚的这类和平。这是一个说不出名堂的时期,标志一切的结束。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结束。这是一个泥淖,任何激情都会在其中徐徐消沉。结局不论是好是坏,都不像会来临。相反地,会逐渐陷进一种临时状态中烂去……”
箱子里的羊
虽然有无数细微精致的思考,有不少对法国军事指挥的讽刺,对自己执行飞蛾扑火一般的任务的自嘲,虽然对事实做了许多感人却又让人难忍一笑的描述,《空军飞行员》毕竟还是圣埃的匆匆之作,至少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是可以精炼掉的。而正是在完成这部作品后,圣埃开始写《小王子》。
《小王子》看上去精炼很多,安静很多,然而它所涉及的主题,所给出的能引起更多的思绪和联想的“线头”,却一点都不比《空军飞行员》少。让我回到开头的大蛇。在进入故事的主线后,“我”遇到了一个能对那幅蟒蛇吞大象的图产生情感反应的人,当然,他不是地球上的大人,他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男孩,被称为“小王子”。
他的头发不长但往上直冒,眼睛是两个小洞。他没有可称为“表情”的表情,似乎在好奇,又似乎只是茫然,也许只能说他是“呆呆的”。自这个故事首版以来80年,呆呆的小王子一路走到了家喻户晓的今天。
“蟒蛇太危险,大象又太大了,我的家,才一丁点大。”这就是小王子对那幅图的惊讶的回答。他要绵羊,飞行员给他画绵羊,画了两次他都不满意,飞行员烦躁起来,干脆给他画了一个木箱子,说,我把绵羊关在了箱子里。这时小王子笑了,说:这样就好,给我的绵羊安排一些草料吧。
他们的对话都是不合理的,非常规的。刚刚跟“战败”这个巨大的事件反复周旋过,无数遍拷问它的意义的圣埃,简直就像放风筝一样,把自己放飞到了一个他早已盼着要去的空间里,那个地方拒绝成年人的逻辑,但是充满了意义。假如你认同《小王子》里流传最广的一个观念,即本质的东西(又译“有价值的东西”)眼睛是看不见的,要用心去看,那么你将发现,在画羊和箱子的时候,小王子的回答已蕴含了这个道理:他从纸上的一个箱子看到了里面的羊。
心灵之眼
17世纪的大哲人弗朗西斯·培根说:我们不要瞧不起过去的人,以为人家是幼稚的孩子,实际上我们才是古人,我们因为吸收太多的知识而变成古人,而过去的人却拥有与事物更直接接触的本领。假如我们能够耐心欣赏古代人的想象力,那么我们得承认他们最值得钦佩之处,正在于在没有细菌学、化学、基因学等微观至极也琐碎至极的学科知识的情况下,他们能用心去看到眼睛看不见的东西。
我们管这叫“想象力”,它似乎只是人的诸多能力之一,甚至都不是必需的能力。但人对环境的感受,正是因为想象力而变得活跃,能让人免于堕入一切无聊麻木的状态。“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”,记入了这句话的《山海经》,能够使一个像我一样的读者有所振奋,因为我感到,自己生活的世界曾有巨蛇存在,曾有侏儒国存在,曾有女人国存在——也许不是“曾”,是至今仍在。
我可以随时进入6岁时的圣埃克苏佩里的状态,他左手端着一本《亲身经历的故事》,右手伸向了画笔。
我们最推崇的“诗仙”李白,也是一个《山海经》式的作者,有着圣埃克苏佩里笔下的小王子的信念。你看,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”——有没有人想过,李白是否见过大海?或许,他能够从别人的口中描述的大海推想到大海的样子,但是,他一定没有见过黄河的源头,也没有得到过关于黄河源头的任何“知识”;否则,他就很难大笔一挥“天上来”,他只会像说庐山瀑布“疑是银河落九天”一样,说黄河“仿佛从天上来”。
正因为没有人看到过高原雪山里的黄河源头,人们才会想象,黄河必须有一头接着天,不然黄河就失去了神圣的意味。而对昔日的人们而言,要是缺少这种对自然界事物的神圣的认识,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?这正是我们发现“诗意”的开始,而诗意,则源于以心看见看不见的东西。李白要是读过我们的地理教本,就不会有这种想象了,他的那只心灵之眼,可能就要闭上了。
一个顽固到底的男孩
《小王子》里的飞行员,如同在圣埃所有的作品中一样,都是他的“本色出演”。他早就开始在纸上涂画小王子的样子,这意味着,日后的《小王子》的开场没有半点是故事的虚构,圣埃坚定地预知到,自己一定要抗拒一套成人的心智。如今,他的身份简直 多如牛毛:他是世界伟大的航空先驱之一;他是爱国者,是法国的英雄,在超龄8年的情况下,硬是要从美国回法去赴国难,去执行飞行和侦察任务;他是法语中被翻译得最多的作家;他的头像印在了法郎钞票上;他写了《小王子》,所以也是20世纪最伟大的“成人童话”的作者……但有一个身份却始终罕有人提:圣埃克苏佩里,是一个顽固到底的男孩。
男孩是他的本质所在,可以为他所有的乖张任性,所有的幽默,所有的东一锤子西一棒的思维逻辑,提供一种解释。他童年是住在城堡里的,有个山林水泽仙女般的妈妈,有兄弟姐妹;他一直想象,城堡的古宅底下埋藏有宝藏,这种认定,使他在日后的写作中,竟能把天空中的星辰也比作把走投无路的飞行员困在中间的财宝。男孩渴望做一些有英雄气概的事,而圣埃在他的飞行生涯之中,将一个俯瞰众生的上帝视角,和与蒙昧羊群共存亡的牧羊人的牺牲精神融于一身。
这样的人,这样的作家,岂止是万里挑一,百年不遇。
我无数遍重温过《小王子》的开头。我努力想象这件事是真的:一个男孩,因为画了一幅蟒蛇吞大象的图,大人对此不感兴趣,他就去干了一份天地间最孤独的工作:飞行员——他不能不去预期一种一生负气成今日,四海无人对夕阳的未来。这件事,确实是真的,是一个真实发生了的童话。
文章的最后几句话,我要回应开头的大蛇。有一次我偶然发现,拉丁文里管一种能够吞食大型动物的蟒蛇,叫boa。古罗马著作家老普林尼的37卷巨著《自然史》中记载,突尼斯的巴格拉河附近有人捕到过这样的蛇。在普林尼时代及以后,人们把已知的最大的蛇,四五米、五六米长的,都归为boa。这个词,听起来似乎很像“巴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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